庭院死寂,碎帛染尘。
总管太监拂尘轻扫,枯瘦手指捡起地上碎帛。
“好个‘活的棋子’。”他嗓音滑腻如蛇,“陛下口谕:”
“押入诏狱,好生……伺候。”
“伺候”二字,淬着阴毒。
诏狱最深处的囚室,石壁渗水,血腥气浸透骨髓。
当沉重铁门开启,总管的身影逆光而立。
他递进一本残破书册,封面赫然是《山河志异》。
“陛下说,”他浑浊眼底闪过幽光,“‘脏东西’埋久了,该翻出来晒晒。”
书页翻开,一行朱批刺痛我眼:
“萧王府百年铁矿图,藏于……”
---
那一声刺耳的撕裂,如同投入滚油的冰水,瞬间将整个沈府庭院炸成了一锅沸腾的死寂!
所有声音——绝望的哭嚎、兵士的呵斥、铁链的哗啦——全部消失得无影无踪。空气凝固成了万年玄冰,沉重地压在每一个人的头顶,压得人几乎无法呼吸。只有庭院中跳跃的火把,发出噼啪的爆响,在死寂中显得格外刺耳,映照着无数张因极致的震骇而扭曲、凝固的脸庞。
兵士们如同被施了定身咒,保持着锁拿、推搡的姿势,僵在原地,脸上是如出一辙的、见了鬼般的惊恐。沈家人瘫在地上,连哭都忘记了,只是张着嘴,眼神空洞地望着庭院中央,望着那飘落的、沾染了尘土的明黄碎帛,如同望着末日降临。
那魁梧的将官,脸上暴怒的煞气被一种更深的、源自骨髓的恐惧所取代。他握着半截残破圣旨的手剧烈颤抖,如同握着烧红的烙铁,指关节捏得惨白,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有那双瞪大的眼睛里,翻涌着滔天的惊骇——撕毁圣旨!这是足以诛灭九族、挫骨扬灰的滔天大罪!他甚至能感觉到身后无数道兵士惊恐的目光,如同芒刺在背!
死寂的中心,只有我指尖那一点被圣旨边缘划破渗出的猩红,在跳跃的火光下,刺目地滴落,砸在冰冷的青石板上,绽开一朵微小的、转瞬即逝的血花。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死寂中,被无限拉长。
就在这濒临爆发的死寂边缘——
“哒…哒…哒…”
极其轻微、却又清晰无比的脚步声,自灯火通明的前厅内响起。
如同踩在所有人心尖上。
总管太监,那个一直端坐主位、如同石像般冷漠的内侍总管,终于缓缓站起了身。深紫色的袍服在灯火下泛着幽冷的光泽。他面无表情,眼睑低垂,仿佛庭院里这石破天惊的一幕,不过是戏台上微不足道的杂耍。
他迈着一种宫廷特有的、无声而沉稳的步子,一步步走下厅前的石阶,踏入这片被恐惧和惊骇冻结的庭院空地。手中那柄雪白的拂尘,随着他的步伐,轻轻摆动。
所有人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死死地钉在他身上。
他径直走向那摊飘落在地的明黄碎帛。无视了旁边因恐惧而几乎瘫软的将官,无视了我指尖滴落的血珠,更无视了地上那半截残破的圣旨。
枯瘦如鹰爪的手指,极其稳定,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从容,从宽大的袖袍中伸出。拂尘轻飘飘地一扫,拂去碎帛上沾染的细微尘土。
然后,那枯瘦的手指,拈起了那片被我染血的指尖点过的、撕裂的明黄碎片。
他捏着那片碎帛,举到眼前,在跳跃的火光下,仿佛在仔细端详上面的纹路,又像是在审视那一点刺目的猩红。
整个庭院,落针可闻。只有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和他指腹摩挲丝帛的细微沙沙声。
片刻。
总管太监终于缓缓抬起眼皮。那双浑浊的、如同古井深潭般的眼睛,越过那片碎帛,精准地落在了我的脸上。目光里没有愤怒,没有谴责,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冰寒刺骨的探究。
“好个……”他开口了,声音依旧是那副滑腻尖细的腔调,却比方才宣读口谕时更慢,更沉,每一个字都像是裹着冰碴,缓缓碾过人的神经,“‘活的棋子’。”
他将那枚染血的碎帛,极其小心地、如同对待稀世珍宝般,收拢进自己的掌心。那动作,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仪式感。
然后,他微微侧身,目光扫过庭院里所有凝固的身影,扫过那些如狼似虎却此刻噤若寒蝉的兵士,扫过地上昏厥呕血的沈家人,最后,落回我身上。
枯瘦的嘴唇翕动,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如同淬了剧毒的冰针:
“陛下口谕:”
庭院里所有还站着的人,包括那些兵士,本能地膝盖一软,噗通噗通跪倒一片,额头死死抵着冰冷的地砖,身体抖如筛糠。
只有我,依旧笔直地站在原地,如同一棵被冰雪覆盖却不肯倒下的孤松。手腕上的青紫和指尖的伤口,在火光下清晰可见。
总管太监浑浊的眼底,闪过一丝极其隐晦的、如同毒蛇吐信般的幽光。
“沈氏女沈妙,”他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一丝,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和一种令人窒息的阴冷,“大逆不道,罪无可赦!”
“押入诏狱,”他顿了顿,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刺穿我的皮肤,“好生……”
那滑腻的嗓音拉长了调子,如同毒蛇缠绕上脖颈,带着一种令人骨髓生寒的恶意。
“……伺候。”
“伺候”二字,被他咬得极重,每一个音节都淬着阴毒的寒冰,在死寂的庭院中回荡,激起一片更深的恐惧战栗!诏狱!那个传说中人间炼狱!进去了,就没人能活着出来!而“好生伺候”……更是将所有的酷刑折磨都囊括其中!
跪伏在地的沈家人中,爆发出几声压抑到极致的、绝望的呜咽。
“带走!”总管太监拂尘一挥,不再看我,仿佛我已是死人。
两名身材格外魁梧、面容冷硬如铁的玄甲兵士,如同地狱的勾魂使者,立刻从地上弹起,大步上前。冰冷的铁钳般的大手,毫不留情地、带着一股蛮横的力道,死死扣住了我的双臂!那力道之大,几乎要将骨头捏碎!剧烈的疼痛瞬间从臂膀传来,但我死死咬住下唇,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沉重的、带着锈迹和浓重血腥气的镣铐,“哗啦”一声,套上了我的手腕脚踝。冰冷的金属紧贴着皮肤,瞬间夺走了仅存的温度。
我被粗暴地推搡着,踉跄着转身。视线扫过地上昏厥的母亲,扫过面如死灰的叔父,扫过那些惊恐绝望、如同待宰羔羊的族人……最后,落在总管太监那枯瘦阴冷的背影上。
没有挣扎,没有哭喊。我挺直了脊梁,任由那沉重的镣铐拖拽着脚步,在冰冷铁甲的押解下,一步步,踏出这片曾经名为“家”、如今已是修罗刑场的前院。踏入了门外那片被兵士火把映照得如同血海般的夜色之中。
身后,是沈府彻底崩溃的、撕心裂肺的绝望哭嚎,以及沉重朱漆大门再次轰然关闭的闷响。
……
诏狱。
这两个字,本身就带着阴森的血腥气。
地底深处。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油脂,混杂着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腥臭——那是陈年血污、腐烂伤口、排泄物以及绝望气息混合发酵的味道,无孔不入,浸透了每一寸石壁,钻入每一个毛孔。冰冷的水汽从粗糙的石壁上不断渗出,汇聚成浑浊的水珠,沿着布满青苔和深褐色污渍的壁面,缓慢地、一滴、一滴地坠落,砸在同样湿滑、同样污秽不堪的地面上,发出单调而空洞的“滴答”声,如同死亡的倒计时。
没有窗户。只有囚室铁门外,幽深甬道壁上插着的、间隔极远的火把,勉强提供着一点昏黄摇曳的光线。那火光非但不能驱散黑暗,反而将巨大的、扭曲的阴影投射在湿冷的石壁上,如同无数择人而噬的鬼魅在无声地舞蹈。
我蜷缩在囚室最角落的阴影里。身下只有一堆散发着霉烂气味的湿稻草。沉重的镣铐锁着手腕脚踝,冰冷的金属紧贴着皮肤,早已磨破了皮肉,**辣地疼,与渗入骨髓的寒意交织。月白色的裙裾早已沾满污秽,看不出原来的颜色。手腕上被萧绝捏出的青紫、被母亲抓出的红痕、还有指尖撕圣旨时划破的伤口,在污浊的空气中隐隐作痛,提醒着不久前发生的一切。
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只有无尽的黑暗、寒冷、令人窒息的腥臭,以及那如同附骨之蛆、一点点啃噬着意志的绝望。
不知过了多久。一天?两天?还是仅仅几个时辰?
甬道深处,传来了沉重而缓慢的脚步声。
“哒…哒…哒…”
那声音由远及近,在死寂的诏狱深处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不疾不徐的、掌控一切的压迫感。不同于兵士巡逻时铁靴踏地的铿锵,这脚步声更轻,更沉,像猫踩在潮湿的地面上。
囚室外甬道壁上的火把光影,被一个逐渐靠近的身影拉长、扭曲,投在囚室冰冷的铁栅栏上。
我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下,随即又强迫自己放松。蜷缩在角落的阴影里,没有抬头。是新的折磨要开始了吗?还是……死亡的降临?
脚步声在囚室铁门外停下。
刺耳的、令人牙酸的铁链摩擦声响起,是沉重的门锁被打开。
“吱呀——”
厚重的、锈迹斑斑的铁门,被缓缓推开一道缝隙。昏黄摇曳的火光,如同粘稠的液体,瞬间涌入这狭小污秽的囚室,驱散了一小片黑暗,也照亮了门口那个逆光而立的枯瘦身影。
深紫色的内侍袍服,在火光下泛着幽冷的光。依旧是那张面白无须、如同石雕般冷漠的脸。正是总管太监。
他站在那里,如同地狱的守门人。浑浊的眼珠在昏暗的光线下,缓缓转动,最终精准地锁定了蜷缩在角落阴影里的我。那目光,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种冰冷的、审视物品般的漠然。
他没有说话,也没有踏入这污秽之地。
只是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从他那宽大的袖袍之中,伸出了那只枯瘦如鹰爪的手。
手中,赫然托着一本书册。
那书册极其残破。封面是粗糙的深褐色厚纸,边角早已磨损卷曲,甚至缺了一角,露出里面发黄的书页。纸张呈现出一种被岁月和污渍浸染后的、不均匀的暗黄色。封面上,几个模糊不清、似乎被刻意磨损过的墨字,在摇曳的火光下艰难地辨认着:
《山……河……志……异》。
一本……书?
在这诏狱的最深处?
一股难以言喻的诡异感,如同冰冷的蛇,瞬间缠绕上我的心脏。
总管太监枯瘦的手指,托着那本残破的《山河志异》,如同托着一件稀世珍宝,又或是一件致命的毒物。他的目光,越过冰冷的铁栅栏,越过囚室内弥漫的腥臭尘埃,如同两道无形的探针,死死钉在我脸上。
他依旧没有踏入囚室一步,只是站在门口那片被火光照亮的、界限分明的区域边缘。那姿态,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对污秽之地的鄙夷和一种掌控生死的优越感。
浑浊的眼珠在昏暗中缓缓转动,里面翻涌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冰冷的审视,一丝不易察觉的、如同毒蛇发现猎物般的兴奋,还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属于宫廷最深处特有的阴鸷。
枯瘦的嘴唇微微翕动,滑腻尖细的嗓音,在死寂的囚室中响起,带着一种刻意压低、却更具穿透力的阴冷:
“陛下说……”
他刻意停顿了一下,仿佛在品味着这句话的分量,目光扫过囚室湿冷的石壁和角落污秽的稻草,最终落回我身上,那浑浊眼底骤然闪过一丝如同鬼火般的幽光。
“‘脏东西’……”
声音更轻,更缓,每一个字都像是裹着冰碴,缓缓碾过人的神经。
“埋久了……”
他向前微微倾身,那张毫无血色的脸在摇曳的火光下显得格外阴森。
“该翻出来……”
“……晒晒了。”
话音落下,他手臂猛地向前一松!动作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如同投喂毒饵般的力道!
那本残破不堪的《山河志异》,被他从铁栅栏的缝隙间,狠狠地掷了进来!
“啪嗒!”
书册砸在冰冷湿滑、布满污秽的地面上,溅起几点浑浊的水花和尘埃。封面朝上,那几个模糊的墨字在昏暗的光线下,如同某种不祥的诅咒。
总管太监做完这一切,仿佛完成了一件极其重要的差事。他看也不再看地上的书册,更不看角落里的我。枯瘦的手指轻轻掸了掸深紫色袖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仿佛刚才接触了什么极其污秽的东西。
然后,他面无表情地转身。
沉重的铁门,再次发出刺耳的“吱呀”声,在他身后被缓缓合拢。锁链摩擦的刺耳声响再次响起,伴随着“咔哒”一声沉重的落锁声。
囚室内,再次被浓重的、令人窒息的黑暗和绝望所吞没。
只有地上那本残破的书册,像一个突兀的、散发着不祥气息的异物,静静地躺在污秽之中。
囚室内重新陷入死寂。只有石壁渗水的滴答声和远处隐约传来的、不知是风声还是**的呜咽。
总管太监那“晒晒脏东西”的话语,如同淬毒的冰锥,反复刺穿着紧绷的神经。那本被掷入污秽的《山河志异》,像一个散发着致命诱惑的潘多拉魔盒。
心跳在死寂中擂动,沉重而缓慢。
不知过了多久,蜷缩在角落阴影里的身体,终于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僵硬的迟滞,动了动。沉重的镣铐随着动作发出沉闷的摩擦声,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指尖冰冷,带着被磨破的伤口传来的细微刺痛。我一点点挪动身体,动作迟缓,仿佛每一寸肌肉都承受着千钧重担。目光,死死地锁定着地上那本残破的书册。
终于,沾满污垢和稻草碎屑的手,触碰到了那粗糙、冰冷的封面。一股难以言喻的陈旧霉味混合着诏狱特有的腥臭,钻入鼻腔。
手指用力,将那本沉重而残破的书册拖拽到身前。
借着铁门外甬道壁上那点微弱、摇曳的火光,勉强照亮眼前。
封面粗糙,墨字模糊。深吸一口气,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决绝,指甲抠进书页边缘,用力——
“哗啦。”
干燥脆弱的书页被翻开发出轻响,在死寂中如同惊雷。
泛黄发脆的纸张上,密密麻麻写满了蝇头小楷。字迹古拙,记载着一些似是而非的山川地理、风物异闻、前朝秘辛……内容驳杂晦涩,如同蒙尘的故纸堆。
一页,一页……指尖划过粗糙的纸面,带着污垢和干涸的血迹。目光在那些晦涩的文字间快速扫过,心跳却越来越沉。没有预想中的惊天秘密,只有故纸堆的陈腐气息。
难道……只是皇帝的又一种戏弄?一种精神上的凌迟?
就在翻过一页,指尖触碰到下一页的瞬间——
动作猛地僵住!
瞳孔骤然收缩!
这一页的页尾空白处,赫然多了一行字!
不是书中的印刷体,也不是书页原本的墨迹!而是用朱砂写就的、极其新鲜、甚至带着一种未干透的粘稠感的批注!那鲜红刺目的颜色,在昏黄摇曳的火光下,如同凝固的、淋漓的鲜血!瞬间灼痛了双眼!
朱批!
是御笔朱批!
那朱红的字迹,铁画银钩,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属于帝王的凌厉气势,清晰地烙印在发黄的书页顶端:
“萧王府百年铁矿图,藏于——”
字迹在这里戛然而止!
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硬生生掐断了喉咙!
藏于何处?!
这最关键的信息,竟被生生抹去!只留下一个惊心动魄的破折号,像一道狰狞的伤口,一个深不见底的谜团!
“轰——!”
巨大的、足以掀翻天灵盖的轰鸣在脑海中炸开!所有的寒意、疲惫、绝望在这一刻被瞬间冲散!血液如同滚烫的岩浆,疯狂地涌向四肢百骸!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冲破喉咙!
萧王府!铁矿图!
大胤朝律法森严,盐铁官营!铁矿,国之命脉!私藏铁矿图,等同于谋逆!是足以将整个萧王府连根拔起、挫骨扬灰的滔天大罪!
这才是皇帝口中的“脏东西”!这才是他真正想掀开、想“晒晒”的东西!比沈家的倾覆、比萧绝的赌约、比御前的冲撞……重要千万倍的东西!
他把我投入这诏狱深处,不是要折磨死我,而是……要我找出这缺失的半句话!找出这足以颠覆萧王府的致命证据!
我赌赢了!
他果然要活的棋子!一颗能替他掀翻萧王府这盘根错节巨树的棋子!一颗能替他沾染血腥、背负骂名、最终可能也被“晒”掉的棋子!
巨大的冲击让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连带着沉重的镣铐都发出细碎的碰撞声。指尖死死抠进那粗糙的书页里,指甲几乎要折断!目光如同烧红的烙铁,死死钉在那行刺目的朱批上!
“藏于……藏于何处?!”
喉咙里发出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困兽般的嘶哑低吼!
Copyright © 2025 www.kingdee520.com 蝌蚪阅读网 All rights reserved 网站地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