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康城的暮鼓沉沉敲响,宣告着宵禁的开始。白日里的喧嚣如潮水般退去,只余下坊市紧闭的门扉和巡城卫队整齐而沉重的脚步声在空旷的街道上回荡。昏黄的灯笼在风中摇曳,将幢幢屋影拉得老长,更添几分肃杀与压抑。
远离主街的陆府后巷,一处堆放杂物的狭窄阴影里,陆鸣玉如同融入夜色的壁虎,紧贴着冰冷的砖墙。她已在此蛰伏了近两个时辰。
身上那件在“揽月舫”换上的浅杏色襦裙早已被她丢弃在秦淮河下游某处。此刻,她穿着一身灰扑扑、打着补丁的粗布**短褐**,头发用一块洗得发白的**葛布巾**包住,脸上刻意抹了些尘土和灶灰,乍一看,与城中那些为生计奔波的贫家少女别无二致。只有那双在黑暗中依旧清亮锐利的眼眸,透露出不同寻常的警觉。
她的目光,越过低矮的院墙缝隙,死死锁在不远处那座灯火通明、戒备森严的府邸——陈郡陆氏在建康的宅院。
往日里虽也门禁森严,但绝不像今夜这般,透着一股如临大敌的紧绷感。朱漆大门紧闭,门楣上象征世家威仪的门戟在灯笼下闪着寒光。门廊下,值守的家丁从平日的两人增至六人,皆身着统一的**皂色短打劲装**,腰佩长刀,神情肃穆,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周遭的黑暗。院墙四角的**望楼**上,隐约可见人影晃动,刁斗森严。府邸内,更是不时传来巡逻队整齐的脚步声和低声的呼喝。
空气里弥漫着无形的压力,连附近的野猫都噤了声。
陆鸣玉的心一点点沉下去。这阵仗,远超她的预料。看来昨夜那场“焚画出逃”,不仅撕破了陆谢两家的脸面,更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巨石,激起了滔天巨浪。通缉她的风声,恐怕早已传遍建康。
她必须知道府内的具体情况,尤其是嫡母王氏的反应。而唯一能传递消息的,只有从小跟随她、情同姐妹的婢女青竹。
接头的地点,是后厨院墙外一棵老槐树下的狗洞。那洞极其隐蔽,被茂密的杂草掩盖,是她幼时和青竹偷偷传递小玩意儿的秘密通道,连王氏的心腹嬷嬷都未必知晓。
估摸着三更将至,巡逻队换防的间隙,陆鸣玉如同灵猫般无声地潜到槐树下。她屏住呼吸,耳朵紧贴冰冷的墙壁,仔细聆听墙内的动静。确认附近无人后,她拨开杂草,将一个用油纸包好的、半个巴掌大小的粗糙**麦饼**,小心翼翼地塞进了狗洞深处一个特定的凹槽里。麦饼里,夹着她用烧焦的细树枝在纸片上写下的暗语:“安?速见。”
做完这一切,她迅速退回阴影,重新蛰伏起来,如同最耐心的猎手,等待着猎物的回应。每一分每一秒都变得格外漫长,夜露浸湿了她的粗布衣襟,带来刺骨的寒意。
不知过了多久,墙内终于传来极其轻微的、窸窸窣窣的声响。接着,一只同样抹着灶灰、微微颤抖的小手,从狗洞里伸了出来,摸索着,飞快地取走了那个麦饼。
陆鸣玉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又过了约莫一刻钟,那只小手再次出现,将一个更小的、裹着油纸的纸团塞进了凹槽,随即迅速缩了回去。
陆鸣玉立刻上前,取出纸团,闪身回到阴影深处。她颤抖着手,借着远处灯笼微弱的光线,展开那皱巴巴、带着油烟味的纸片。上面是用炭笔草草写下的字迹,笔画凌乱,透着浓浓的惊惶:
****!府里翻了天!**
**主母震怒,砸了半个正厅!说您…说您是“陆氏之耻”、“忤逆不孝”,已下令将您院中所有仆役杖责发卖!**
**您被禁足在“静思院”,锁了铁门,日夜有健妇把守,连窗棂都钉了木条!主母亲自下令,一日只送一餐清水粗食…**
**谢家虽未明说退亲,但派人送还了您的庚帖和…和那幅烧剩的画灰!老爷气得病倒了!**
**主母她…她昨日见了兰陵萧氏的管事!隐约听到说什么“萧家少主”、“将功折罪”…**,她们要把您送给萧家!**
**千万小心!府里派了人出去搜捕,城门口也贴了画影图形!王嬷嬷疑心我,盯得很紧,不能再传信了!保重!**
**——青竹泣告**
纸上的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陆鸣玉的心上。她能想象到王氏那张因暴怒而扭曲的脸,能感受到静思院那如同坟墓般的死寂与绝望,更能体会到青竹传递这份消息时所冒的巨大风险和被监视的恐惧。
“陆氏之耻”…“忤逆不孝”…冰冷的罪名如同枷锁,将她死死钉在耻辱柱上。
禁足、钉窗、粗食…这是要将她活活困死、磨死在那方寸之地!
谢家退回庚帖和画灰…是彻底的切割与羞辱。
而兰陵萧氏…萧衍!那个以阴鸷冷酷、手段强硬闻名建康的萧家少主!王氏竟想将她当作“赔罪”的礼物,送给那样一个人?!这比嫁给谢韫之更可怕,是真正的万劫不复!
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让她几乎站立不稳。她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指甲深深抠进粗糙的砖缝里,才勉强支撑住身体。愤怒、屈辱、绝望,如同毒蛇般噬咬着她的五脏六腑。
但她不能倒下!更不能被抓住!
陆鸣玉狠狠咬了一下舌尖,剧痛让她瞬间清醒。她迅速将纸条揉碎,塞进嘴里,和着冰冷的唾液艰难地咽了下去。痕迹必须抹除。
黑暗中,她那双清亮的眼眸,如同淬火的寒星,重新燃起不屈的火焰。恐惧并未消失,但被更强烈的求生欲和反抗意志所压制。
王氏!萧家!你们想将我碾碎?想将我当作棋子随意摆布?休想!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开始飞速思考。静思院…她知道那个地方,位于陆府最偏僻的西北角,紧邻着堆放杂物的后院和一段相对低矮的旧围墙。守卫森严,但并非毫无漏洞。青竹提到了“钉窗”、“铁门”、“健妇把守”…硬闯是死路一条。必须智取,需要时间,更需要…工具。
一个模糊的计划雏形在她脑中形成。她需要青竹的帮助,需要了解更详细的守卫轮换规律,需要…一些特定的东西。
趁着夜色最浓、守卫最易松懈的四更天,陆鸣玉再次潜到狗洞旁。她将另一个更小的油纸包塞了进去,里面是她用炭笔在布条上写下的新指令:
**青竹:**
**记下守卫换班时辰(精确到刻),每班几人,有无佩刀。**
**留意后院旧墙外是否有巡夜卫队经过,间隔多久。**
**下次送食,将以下混入饭食:**
***磨尖的细铁簪(或硬木刺)三枚。**
***《墨经》残卷(若在藏书阁夹层)或任何讲机括、巧技的书页。**
***安神散(少量,药柜下层青瓷瓶)。**
**万分小心!若觉危险,即刻停手!**
**——玉**
将指令送出,陆鸣玉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那座如同巨兽般盘踞在夜色中、灯火通明却冰冷无情的陆府。然后,她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融入更深的黑暗,消失在错综复杂的陋巷深处。
她像一只受伤却不肯屈服的小兽,舔舐着伤口,磨砺着爪牙,在风暴的中心,开始了她孤独而凶险的困兽之斗。而风暴的源头,那个被她弃玉牌于河心的男人,此刻又在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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